最后一个守卫古都斯的奥斯曼士兵

萨利赫•葛兰(Salih Gülen)

这篇文章是土耳其一个著名作家、研究员萨利赫•葛兰(Salih Gülen)所写的。由穆罕默德•马希尔•格弗斯翻译。文中的爷爷即是土耳其记者伊尔汗•巴尔达克奇(İlhan Bardakçı),这个故事是发生在他身上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里,我找到它了,穆罕默德,这里,在这个大厅……”

他用带着忧伤的声音指向一个地方,在那里展览着远寺的模型。他再次重复这句话:

“是的,这里,我看到它了。”与此同时,他的两眼溢满了泪水。

他的孙子于是看向他,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了远寺的模型,没有看出任何特别的含义。而此时,他的爷爷正哭着,两眼之中的泪水就像涌泉一般从石头之中流出,静静地滚落到他那洁白如雪的胡须上。他指着那个方向,心却早已飞到了思想的世界之中,沉浸在思索回忆的海洋里。

穆罕默德天真无邪地问道:

“爷爷,爷爷,您怎么了?!”

他的爷爷丝毫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沉浸在了往事之中。穆罕默德等了一会,于是亲昵地摇了摇爷爷的手,说道:

“爷爷,您还好吗?您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爷爷长叹一声,双眼依旧盯着那个模型,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转向孙子,双眼擎着泪水,努力想要对孙子微微一笑,却没能成功。

于是,他又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孩子,这个模型,它让我回想起了35年前的事情。”

然而,清醒的孙子却丝毫没有理解爷爷说这些话想要表达什么。老人一边擦去泪水,一边咕哝着: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如电光一瞬般飞逝……”

孙子想要理解爷爷说的含义,于是又问道:

“爷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是……”

爷爷倚靠着拐杖慢慢地一弯腰,然后坐在了远寺模型的对面,内心一热,说道:

“32年前,那是1972年,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记者。那时候,你爸爸就像你现在这样,十一、二岁的年纪。那一年,一些政府人员和一些商人要去古都斯(耶路撒冷)进行正式访问,我们这些记者们的职责,就是对这次访问和事情进展进行跟踪报道。我把你的父亲、你的叔叔、你的奶奶丢给了我的父亲来照顾,以至于你的曾祖父常常对人说:‘这个孩子啊,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唉,他会吃苦头的,他的家人也会和他一起吃苦头。’那次访问为期四天。5月一个炎热天的晚上,我们到达了古都斯(圣地)。正式接触就此开始。”

“访问第四天,我们被安排去参观古都斯的历史名胜和旅游胜地。我曾经非常渴望能够参观古都斯和远寺。那天,天气异常炎热,我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我们和一个商队一起到达了远寺。远寺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我深受触动,甚至于当我举起相机拍摄,我发现了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之后,我们沿着你现在看到的这里拾级而上。这是一个高高的庭院,人们称它为‘万烛院’,因为苏丹赛利姆一世解放古都斯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点上12,000根蜡烛,然后奥斯曼士兵就在这些烛光照耀之下礼了那天的宵礼……”

他的孙子打断了他,然后勇敢地说道:

“我们的老师曾经告诉我们,奥斯曼人在公元1516年解放了古都斯。”

“是的,孩子,你说的对……”

“爷爷,那你们在远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于是爷爷又开始忧伤地叙说:

“之后,我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个庭院其中一个角落里的一个人,应该有90多岁了……他的身上穿着的是历史很久远的军装,其上打满了补丁,甚至有些补丁上又再次打了补丁。他的头上带着闪亮的军帽……他就在那里像一座山一般笔直地高耸着,我看见之后,只觉吃惊不已。”

“咦,爷爷,爷爷,那个人是谁呢?”

“我那时候也像你一样好奇,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我自言自语道:‘这个人为什么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仍然在阳光下站立着呢?’于是,我就去问了我们的导游。导游告诉我们,从他记事起,他就看到这个人每天像一座雕塑一般站在这个地方,甚至晚上也这样。他不说话,也不回答任何人说的话,只是在那笔直地挺立着,也许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吧……他们这样说他精神失常。但我没有,我只是非常渴望想了解这个人,想知道是什么使他在烈日之下仍然站在那个地方。凭着记者的那股子好奇劲,我靠近了他。他的衣服已经旧得不成样了,褪色极其严重,但是仍然非常干净……”

“嗯,爷爷,那之后呢?”

“那时,我一阵踌躇,犹豫着是否要和他谈话,然后我又更靠近他了。他注意到了我的靠近,然而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动作性的回应。我对他说:‘大伯,愿真主赐予您平安(赛俩目)。’他将他的脸稍稍转向我,双眼仔细地审视着我,然后以微弱而又颤抖的声音向我回赛俩目。我的手指突然一阵痉挛。我心里想着:主啊,他的口音竟然像是土耳其人的口音。难以想象,他竟然是个土耳其人!但是,到底是什么使他来到了这个地方呢?背井离乡、远离故土来到了这个地方?于是我就极其好奇地问道:……”

“这位大伯,您是什么人?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仍然以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回答我:

“我,呃,我是军士哈桑,是机枪11连的连长,隶属于奥斯曼军队第20师第36团第8营……”

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的声音不再颤抖。但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自我介绍,这一次,他用比之前更有力的声音介绍自己,就好像他想要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的坚定一样,他说:

“我是军士哈桑,机枪连11连的连长,隶属于奥斯曼军队第20师弟36团第8营……”

于是我再一次被震惊了。我的两唇之间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这句话:

“什么?你是奥斯曼士兵?”

他自豪地回答:“是的!”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此时,一个令人忧伤的故事开始了,这是一个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故事。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中,英国人从运河前线袭击了我们的营。那时,伟大的奥斯曼军队正和敌人多线作战,尽管我们军备不足、条件也极其艰苦。最后,我们在运河战败,不得不向后撤退。那时候,我们光荣的故土已经一片接一片地陷落。当英国人占领古都斯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尚留在古都斯的唯一一支‘败退留守警备队’……”

于是我(爷爷)打断了他,问道:

“唯一一支‘败退留守警备队’是什么意思?”

“奥斯曼人留下了一个警备队来保护这座吉庆的城市免于被劫掠,直至英国军队入驻。因为以前的国家之间战争中,每当占领一个城市,都会要求战败国留下一支后方警备队防范人们骚乱。因此,当英国人占领了古都斯的时候,就要求奥斯曼留下一支军队守卫这个城市。像这样的一支军队就被称为‘败退留守警备队’……”

“之后呢,爷爷,之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那个人接着说:“我们留在了古都斯,一共53个人,作为守卫队……在此期间,奥斯曼军队遵照‘穆德罗斯休战协定’解散军队的消息传来。我们的上尉告诉我们:‘勇敢的士兵们啊,伟大的奥斯曼现在正处在巨大的困境之中……我们优秀的士兵却被遣散了……司令部需要我前往伊斯坦布尔……我应该响应它的命令,前往伊斯坦布尔,否则,我就违反了休战协定的条件、拒绝了服从,你们中谁想要回到你们的家乡,就回去吧……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神圣的古都斯是赛利姆一世置于我们肩上的神圣信托,因此,我们绝不能背离这一信托,也不能抛弃它。所以,我对你们的忠告是:你们留在这里,守卫这里吧,这样人们就不会说:奥斯曼王朝抛弃了我们,逃跑了。奥斯曼王朝,如果放弃了古都斯,放弃了人类之荣耀先知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的最初朝向,那么这将是切实的资敌……所以,你们不要将伊斯兰的荣耀、将奥斯曼的尊贵践踏在脚下……’”

“所以,我们就全都留在了古都斯。因为我们难以忍受人们说:‘奥斯曼王朝抛弃了我们’,我们不想让(赛利姆一世)之后四个世纪的远寺哭泣,我们不想让众先知之领袖、我们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主福安之)心痛,我们不愿意穆斯林世界陷入忧伤和追悼之中……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就像电光一般瞬息而逝,我所有的同伴都一个一个相继回归到真主的慈悯之中。敌人们没能杀死我们,是前定和死亡让我们回归真主……此时,就只有我这个军士哈桑仍然站在这里,守卫着古都斯,守卫着远寺……”

他的双眼满是泪珠,混合着从他额头滚落的汗水。之前他脸上的皱纹尚还将这些泪水和汗水的纯洁的混合物全都揽在怀里,就好像它不想让哪怕一滴液体滴落到地面,以表达对这位英雄的敬重和对他刚毅坚定的精神的肯定……接着,他以希冀的目光看向我,说道:

“我有一个要求,孩子啊,我很多年来一直守护着这一信托……你能将它带给它的家人吗?”

“当然可以,哈桑大伯,您的要求一定会得到切实地执行。”

“孩子啊,当你回到阿纳多卢的时候,你去一趟托卡特旗镇,那里是我的上尉军官穆斯塔法的家,就是他将守卫远寺的信托交给我们的。你要是到了,就替我亲吻他的两手,并对他说:‘我的长官啊,机枪连11连的连长,军士哈桑•厄德尔勒[1],远寺的守卫,从您离开这里那一天至今仍然坚守在这个地方,他永远不会放弃这一职责,但他迫切需要您吉庆的杜阿(祈祷)……’”

“遵命,大伯,我很高兴能替您带赛俩目。”

那时,我一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让我的泪水流出来,一边记录着他所说的话。

然后,他又向我询问我去过哪些城市。

“我从伊斯坦布尔……”

于是他的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并对我说:

“伊斯坦布尔,那么,你是从‘幸福之家园’来的?奥斯曼现在情况如何?”

我沉默了,我无法告诉他:奥斯曼王朝早已没落,它幅员辽阔的土地,太阳从其东方升起,从其西方落下的广袤大地早已残缺,只剩下一小块留存,就是当今土耳其……我也无法告诉他:英国、亚美尼亚、罗马和法国所做的一切……我还无法告诉他:我们没能像你们一样面对敌人坚挺过来……我依然也无法告诉他:那些曾经从我们跟前学习伦理、道德、善行和知识的人们,今天竟成了教授我们的人……我只能告诉他:“都好……我们的国家都好。”……

此时,他却好奇地向我询问:

“如果我们的国家都好,为什么她不来这里,不来将古都斯从这些不信者的手中拯救出来?”

我找不到什么可以回答他……我所能说的只有这样一句:“若主意欲,古都斯会回归的。终有一天,她会回归的。”

然后我向前抓起他的两只粗糙而又洁净的手,然后怀着满腔热情亲吻了两手,并对他说:

“哈桑大伯,请允许我,我必须得离开了。我希望您在杜阿(祈祷)当中不要忘了我,照顾好您自己,托真主保佑您。”

“愿真主喜悦你,我的孩子,替我向阿纳多卢带‘赛俩目’,替我向尊贵的国家问候……”

“爷爷,爷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回到了商队,然而却一直沉浸在惊异之中,看起来就好像我们祖辈光荣的历史复活一般,再一次鲜活地站在了我的面前。错失的机会、尚未完成的工作、毫无责任感……这些全都像雷鸣闪电一般降临我的头脑……我的内心之中仍然挺立着一支来自奥斯曼的军队,他守护着古都斯,仍然在那里坚挺地站立着,带着对奥斯曼的敬重。

我向导游说明了军士哈桑与我之间的谈话,然后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他,希望他尽可能告知我这个军士的情况……

“爷爷,那您返回土耳其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本就怀揣他的愿望而归,所以,我就去了托卡特,经过一番努力寻找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上尉穆斯塔法的住址。但是他已经归真多年,我没能践行我的约言。”

又是年复一年,1982年的一天,我正在通讯社工作,一封来自古都斯的电报传到我手上。我自言自语:“真奇怪,是从谁那里来的呢?”然后,我就知道了,它是从那个导游那里发来的。其上寥寥数语,然而却象征着一个伟大的充满了高尚、勇敢、荣耀和慷慨的历史时代的结束:

“就在今天,最后一个守卫远寺的士兵归真了……”

[1] 即奥斯曼(今土耳其境内)阿纳多卢省厄德尔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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